- 短史记 过年要给长辈下跪的陋俗,竟然还没有消失!-短史记

| 短史记 过年要给长辈下跪的陋俗,竟然还没有消失!-短史记

图:过年要不要跪拜长辈的话题,在社交媒体上引起热议
文 | 杨津涛
要过年了。针对“过年要不要跪拜长辈”这个问题,社交网络上有着激烈的讨论。支持者认为,给长辈磕头拜年,是继承传统文化;反对者则将之视为一种封建陋俗。
给长辈磕头这一“传统文化”究竟从何而来?在今天,真的还有继承的必要吗?
跪拜在先秦本是平等礼节
跪拜起源于古人“席地而坐”的生活习惯。
先秦时期,人们跪坐在席子上,臀部压在双足后跟上曹瑛,想要“跪”的话,只要挺直腰,让臀部离开足跟就行了金默玉。跪的时候,让双手和头触碰席子,称之为“顿首”,也就是常说的“磕头”了李寄斩蛇。
这种情况下,受礼者不管还礼与否,和施礼者都差不多处在平等的地位上,尊卑之分并不明显。如台湾学者甘怀真所说:
“就拜礼而论,先秦的拜礼作为一种敬礼,在《礼经》中并不限定为卑者礼敬尊者之仪节,主要用于宾主间。且依其情境,行礼之双方,谁欲施敬意,则先行拜礼,受者亦以同仪节回报。”
“虽然依身份等级,臣拜君为常态,可想而知。《礼经》中的拜礼主要是施用于君臣同在一平面之空间上,如堂上,甚或室内。当双方皆跪坐时,彼此互相行拜礼,此亦可看成是应酬的一部分,亦是主客所行之仪式,故‘礼尚往来’。”①

图:西汉时期跪坐的女俑
从平等到屈辱的变异
东汉末年,板凳、椅子的前身“胡床”传入中原后,人们越坐越高。跪拜礼的施礼者与受礼者,往往不在一个平面空间之内,卑、尊之意有所彰显。
同时,政治环境变迁,君臣间的尊卑差距日益拉大,君主开始习惯于端坐高处接受臣僚跪拜,习惯于享受其中“君尊臣卑”的快感。当这种习惯成为制度,跪拜礼本身也就完成了它从平等到屈辱的变异。如史料所载,“自汉以后,已无君拜臣之礼”,且大臣跪拜皇帝的礼节,由汉朝的两拜到唐宋的三拜,至明清时期更升级成了五拜三叩、三拜九叩。②
跪拜文化的“屈辱性”,在清朝达到了巅峰。
有清一代,大臣必须跪着回答皇帝问话。乾隆为表示对军机大臣的体贴,会美其名曰给他们“赐座”,实际上则只是让他们跪在毡垫上,略舒服一些而已——且在赐毡时还特意下诏,强调不给毡垫才是常例,目的是“以示君尊臣北,预防专擅之渐”。这“赐座”诏书可谓完美诠释了何谓“如坐针毡”。③
清代的跪拜文化,还发展出了“磕响头”的讲究,即须将头砸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以示敬意的虔诚。为避免长跪,膝盖处常年包覆棉布的军机大臣们总结出一套“先进经验”——“无论奏对何事,必以三语为率,并须简浅明白,不须上再问”。为避免磕得头破血流,大臣们入宫晋见之前,还常须贿赂太监,以求获知在哪块地板上能磕出最完美的“响头”。
鞠躬礼PK跪拜礼
近代以来,因坚持跪拜礼节,清廷在对外交往中遇到过不少麻烦。
比如,英法等国公使要求觐见同治靖沧浪,清廷曾坚决要求他们行三拜九叩大礼。谈判僵持数月,最后以清廷被迫同意西方各国公使行五鞠躬礼、日本公使行三作揖礼,以替代跪拜大礼告终。④
19世纪中叶以后,清廷使臣出访海外渐趋频繁。这些使臣们惊讶地发现,西方各国确实通行鞠躬礼和握手礼,其“君臣平等”之风令人羡慕。
比如,1866年,随斌椿使团出访欧洲的同文馆学生张德彝,惊讶地发现欧洲君臣只行垂手免冠之礼,且以同等礼节对待使团之人:
“(外国)君臣相见,无山呼跪拜礼,只垂手免冠而已。明(即张德彝,张原名张德明)等相见亦如之,只不脱帽而已。”
两年后,另一位使臣孙家谷也记下了相似的见闻与感受:
“抵英吉利岛国,见其女君,礼节不过进退三鞠躬而已。彼此立谈,无跪拜之文。”
这种对比,唤起了晚清知识分子对“跪拜礼”的反思。1897年,梁启超曾痛陈跪拜礼乃是清廷落后统治的一个缩影:
“今日欲求变法,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变去拜跪之礼,上下仍习虚文,所以动为外国讪笑。”
当然,支持将跪拜礼作为国粹永远保存下去者,同样不少。著名学者叶德辉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曾如此批判梁启超:
“竟欲易中国跪拜之礼为西人鞠躬,居然请天子降尊,悖妄已极。”
但人性天然追求人格上的平等,非是将“跪拜之礼”强行定性为“国粹”即能阻止这种追求。清廷未亡,已有广东、广西、江苏、江西等省,将下级拜见上级的礼节,由下跪改为作揖。民间的步调也大致相似。比如,梁实秋回忆:
“民国前一两年,我的祖父母相继去世,由我父亲领导在家庭生活方式上作维新运动,革除了许多旧习,包括过年的仪式在内。我不再奉派出去挨门磕头拜年。我从此不再是磕头虫儿。”
民国以法律废除跪拜礼
辛亥后,民国政府颁行新《礼制》,全面废除跪拜,规定男子礼为“脱帽鞠躬”:
“庆典、祀典、婚礼、丧礼、聘问,用脱帽三鞠躬礼。”“公宴、公礼式及寻常庆吊、交际宴会,用脱帽一鞠躬礼。”
女子礼大致相同,只是无需脱帽。
流风所及,宣统小朝廷也不得不放弃君尊臣卑的陋习,颁诏宣布免除君臣跪拜,回归先秦拜礼的平等精神。按照茅海建的考证,这份诏书由康有为起草,于1917年复辟时颁布:
“朕惟古之君臣坐而论道。礼:天子见三公,下阶;见卿,离席;见大夫、士,立,抚席。诸侯、大夫下拜,天子答拜。汉制,皇帝为卿、相起。唐制,臣下皆坐。宋时始改立礼。元乃改跪礼。其后仍之。欧洲诸国君臣并坐,握手鞠躬,而无跪礼。考中国之古礼,既坐论而答拜;稽东西之礼俗,亦并坐而鞠躬。方今万国交通,礼取大同。自今以后,凡我臣工,其兔拜跪。钦此。”⑤
就社会风俗而言,政策法律上的变革,往往要比民间习气的更迭来的容易。跪拜礼的废除也是如此。
有一些人是想要继续享受跪拜礼所带来尊卑快感。
比如黄崇旭,据袁克文回忆,其大哥袁克定为人“倨傲恣横”,求见他的人,都被要求下拜。别人跪拜时,袁克定大都是“坐而受焉”,以至让拜谒者心里“愤且怨”。而其父袁世凯遇人下拜,是要“咸起答揖”,以示谦恭的。⑥
也有一些人选择站在长辈的角度思考问题,继续行跪拜礼。
比如,1930年正月初一,徐永昌和妻子一起去给一位老先生拜年,他行跪拜礼,而妻子鞠躬。出来后,妻子埋怨他,为什么不预先说要跪拜?徐永昌解释说:
“其实,我意是可各自随便,各行其心之所安,而且我自来向老先生拜年是跪拜,不能因已娶而变礼也。”
第二年,徐永昌新居落成,全家皆举行跪拜礼,祭祀祖先。他在回忆中的说法很有趣:
“因为以鞠躬代跪拜,恐父母有知不懂何以如此。”⑦
直到1949年后,过年向长辈行跪拜礼的风俗,也没有完全革除。在钱穆创办的香港新亚书院中,师生共甘共苦。学生汤承业回忆:
“同生活,同研习。学生固为先生之‘弟子 ’,亦为先生之‘子弟’。农历除夕,师生合煮一锅面条,围而食之;次日元旦,学生自动下跪拜年烧饼歌详解,老师亦欣然接受;食虽简,但却热腾腾也,礼虽简,但却乐融融也。”⑧

图:民国时期,人们踩高跷庆祝春节
春节革命,跪拜消亡
1949年后,官方大力提倡过“革命化春节”,大年初一的跪拜礼,自此几乎完全丧失了存在的空间。
据山西退休教师郝天荣回忆,他在五、六十年代所经历的大年初一是这样子的:
“新中国刚成立,拜年也来了个大革新。每逢过大年,村里都要举行团拜会。大年初一,男女老少都早早起来,吃罢早饭,身穿新衣,脚登新鞋,头戴新帽,高高兴兴集中到大庙,由村干部负责,排列成整齐的方队一先唱国歌,接着向毛主席像行三鞠躬礼,然后再排成两列长队,面对而行互拜礼,礼毕,由支书或村长致祝词,听了那热情洋溢的讲话,群众掌声一片,高呼:‘毛主席万岁没落的刀客!共产党万岁!’团拜会的仪式到此结束。”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中期,随着大跃进、破四旧的推行,团拜会受到冲击,逐渐消逝,有些地方干脆在大年初一让社员早起担粪,或干其他农活,何伊娜以实际行动代替了团拜活动拿火吉他。”⑨
1967年,《人民日报》刊登“读者来信”,声讨年俗:
“什么敬神、拜年、请客、送礼、吃喝玩乐,都统统见鬼去吧!我们工人阶级从来没有这些肮脏的习惯。”
也是从这一年起,春节不再放假,也不提前发工资,改而宣传“移风易俗过春节,大年三十不歇脚”。拜年都没了,跪拜礼自然也已不存。⑩

图:1949年后,具有时代特色的春联
年俗恢复,跪拜复返
这种不正常状况,在1979年发生了变化。该年1月17日,《人民日报》在“读者来信”的位置发表《为什么春节不放假?》和《让农民过个“安定年”》,传达了官方希望恢复过年旧俗的信号。
经过20多年的“移风易俗”,在“春节跪拜”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一种很奇特的现象。
一方面,因习惯于跪拜礼的老辈人的离世(80年代曾出现过不少因晚辈春节不愿对长辈行跪拜礼而发生冲突的案例),春节跪拜长辈的习俗,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大体上消失了。消失的原因,如学者葛剑雄所言:
“民间旧俗虽有部分恢复雏牧香,但春节对多数人来说,已变为一个团聚、饮食、娱乐、休闲的节日,近年来又增加了旅游。随着邮政、电讯、电视、数字信息的发达,春节期间的人际直接交往也在逐渐减少,家庭团聚的时间和范围也越来越集中在核心家庭,即一对夫妻与他们未成年的子女。”
“旧俗破除或消失后,除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外,并没有产生什么新的节庆方式,也没有形成什么新的习俗。这个中国最重大的传统节日如何过,已经成为普遍关心的话题。”
另一方面,近10余年来泛起的“国学热”,热衷于宣传恢复“子女跪拜父母”、“学生跪拜师长”的旧俗。这种以清朝陋俗为“传统文化”的不尊重子女、学生人格的无知之举,无形中也为那些仍残留着跪拜之礼的所在,提供了所谓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以至于“过年要不要跪拜长辈”这种问题,在今天竟然还能成为社交舆论讨论的热点话题。
不亦悲乎!

图:在“国学热”的刺激下,很多中国孩子又跪下去了
注释
①甘怀真:《中国古代君臣间的敬礼及其经典诠释》,《台大历史学报》2003年第6期;②李为香:《中国古代跪拜礼仪的基本形式与内涵演变》,《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③赵树国:《从君臣礼仪、官员思想意识看明清专制皇权的强化》,《历史教学》2013年第23期;④王开玺:《试论中国跪拜礼仪的废除》,《史学集刊》2004年第4期;⑤茅海建:《学术随笔集:依然如旧的月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66页;⑥袁克文:《辛丙秘苑 寒云日记》,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6页;⑦《徐永昌回忆录》,团结出版社2014年,第189页;⑧汤承业:《慕念唐师》,见《唐君毅全集 第三十七卷 纪念集(上)》,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289页;⑨郝天荣:《晚岁拾零》,晋城市内部资料2014年,第13、14页;⑩赵凤欣:《从上海的革命化春节看政治视野下的习俗变革》,《海派文化研究文集 12》,上海大学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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