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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篇,就是当代著名作家碧野先生所写的《青城三题》。
青城三题
长生宫之忆
几十年来,长生宫不时萦绕在我心中。
抗战中期,我在青城山脚蔭唐中学教书。校址设在长生宫。
长生宫是为纪念范长生而建,位于楠木林中,构造雄伟。内有三清殿,方砖铺地,石砌大院,廊柱环立。气势庄严,壮丽非凡。
长生宫环境清幽。白昼,只有教师讲课声夹杂着山鸟的鸣唱,夜里,传来宫门前山溪的流水声。
(民国时期长生宫大殿)
走过宫前的一片土场,就是日夜流淌的山溪。水石激起朵朵浪花,欢欢奔流。山溪两岸东邮网,生长着丛丛簇簇的野花,野海棠、野杜鹃、野石榴,给山溪镶上了绚丽的花边。这条山溪清清亮亮可以看见溪底的彩色卵石,在折射的阳光下闪闪烁烁。这山溪是青城山的千沟万壑流出的,喝它一口,甜在心里。
假日,我喜欢独自在溪边的一个用树皮搭盖的亭子里读书,一边听流水清音,一边遐想人生。
这时,我当然会想起在烽烟烈火中的祖国。我是被迫离开中原战场,刚从前线来到后方的。我的战友有的离散,有的被投进了监狱。我之所以来到僻处青城山,只是暂时栖身,舔舔伤口。待到伤愈恢复体力,我仍将奋飞,搏击长空。
(1908年长生宫,尔尼斯特·亨利·威尔逊摄)
我的居室临近学校粮仓。凌晨,开仓打米做饭的响声,常常使我在梦中惊醒,前来求学的多是山区农村子弟,自负稻谷来校,仓廪充实,升斗方圆,使人感到山林生活的富足和安宁。
使人念念不忘的是,四川省、尤其是成都平原特别富饶。青城山在川西边上,山清水秀,物产丰富,学校供饭,对教师优厚相待,早、中、晚三餐,虽无海味,却有山珍。川西气候温暖,长生宫林地湿润,鞠倩伟挖个莲花菌,比海碗大,雪白、肉厚、柔嫩掘越二郎,分作两桌鲜汤,清甜可口。
教师中有笑我进餐时用的是一个破旧的搪瓷碗,我笑笑地说:“铁饭碗,游五湖,荡四海,吃八方。”
我故意啸傲山林,有时独个上青城山。一条大路,平坡到达建福宫。因为长生宫为初高中教室,所以辟这两里之遥的建福宫为学生宿舍,学生们早晨下山去长生宫上课,傍晚上山回建福宫歇息。入夜,灯火凝红,夜读之声如潮,鸦雀远飞,山林寂寂。建福宫周围楠木高耸,宫内花木扶疏,月明之夜,枝叶映窗,给年轻人做一个好梦。
路过建福宫盘旋上山,山林翠绿,空气清新,百鸟争鸣、悦耳赏心。因为每年学校给宫观一笔香火钱,凡是蔭唐中学的教师上山可以免费招待。半山有茶亭,我口渴饮茶,休息解乏,然后继续前行;山腰上的天师洞有斋饭罗爱欣,我可以吃饱肚子壮腿力;山顶的上清宫月色迷人,可以借宿一宵,沐满山的清风,赏游动的神灯,其乐无穷。
有一天,老作家老舍突然来访,他是陪爱国将领冯玉祥来到青城山的。他下山访我的这一天,正值星期日,我逛乡场去了。他虽扑空,却和传达室老头聊了半天,他乡遇故知,原来老舍和传达室老头都是清朝的八旗子弟。而他和我,可说是师生关系。一位前辈老作家专程下山访一个后辈青年作家,这正说明老舍的风格平易可亲。
第二天,我上山回访老舍,却在半山茶亭碰见一位彪形大汉,大汉孔武有力,但却彬彬有礼。经道士介绍,他知道我是山下的中学教员,立即起身向我鞠躬。我熟视片刻朴海美,才惊喜地看出他的照片像经常在报刊上出现的冯玉祥将军。
老舍和冯玉祥联袂来游青城,名山自有龙吟凤翔。
青城山确实迷人。单说长生宫,秋夜明月,天庭如水,坐在三清殿前静悄悄,仰望楠木林梢闪着绿光,顿觉一片清虚,万念俱消。
雨水淅沥的晨昏,我站立阶前,看雨中山茶花开放,厚厚的绿叶、鲜丽的红花,缀满了晶莹的雨珠,传来暗香,给人一种宁静的喜悦。
夜深沉,四周寂寂,青城山上传来了鸟鸣,这正是挑灯夜读的好时辰。一灯荧荧,史籍在手,上可以追溯千年,历史的行舟荡过千波万浪,使人醒悟此身来到了人间阳信政府网。
山居有时也感寂寞。我萌生去念。最使我感动的是,一天清晨,忽然校长手拿扫帚走进我的房间:“先生,我给你扫地来啦!”恳求我不要离校。人间哪有这么忠厚的校长?
教务主任是一位历史学家,学识渊博,为人淳朴。即使后来我已离校多年,不论在成都还是在重庆,他仍然给我写信梁锦辉,友情不断,从黑夜到黎明,人事变迁,临风思念,不知我的这位学者老友今天健在否?
青城山下蔭唐中学有这样的良师,受到教育的成千上万学生,正如撒落大地的种子,粒粒饱满成熟。据我所知,他们很多都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
1981年,当我第一次回到青城山的时候,我看到的是被大火烧毁的长生宫,宏伟的三清殿哪里去了?宽敞整洁的教室哪里去了?幽静的后院哪里去了?颓壁残存,野草蔓生,满目荒凉,我心凄怆。
如今,好友王纯五一纸信笺飞来,知长生宫以崭新的面貌重新耸立于青城山,使我喜欣,如果今生有幸,我将再沐青城山清风,重赏长生宫明月。
老舍谈青城特色
1942年秋天,初到青城山,我兴致勃勃,课余上天师洞和上清宫游玩。秋天的山林仍然秀色迷人:“青城天下幽”,果真名不虚传。
有一次,星期日休假,我陪邵琼去中兴场赶场,回校时已经是午后。传达老头告诉我:“舒先生来看过你了。”谁是舒先生呢?呵,想起来了,舒先生不就是老舍吗!怎么,老舍游青城山来了?
原来是老舍陪冯玉祥来游青城山,住在天师洞,他听说我在山脚教书,赶下山来看我,却扑了一个空。传达老头原是“旗人”,老舍也是满族,他们就亲热地交谈了半天。
我当时虽然发表了一些作品,但年仅二十八,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后生。而老舍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主席,已经是闻名世界的老作家了。但他一点架子都没有,竟是那么平易近人。他既不辞劳苦从山上下来看我,又高高兴兴地和传达老头交谈了半天。他为人品德的高尚,不是很值得我们学习吗?
第二天课余,我上青城山去天师洞回拜老舍。天师洞前的千年大银杏树果实累累,三清殿静寂无声。我走进山门,在左手阁楼上和老舍见面。他穿白短衫,潇洒自如。他喜爱青城,第一句话就笑着问我:“你看青城山的最大特色是什么?”
我脱口而出:“幽!”
“青城山是幽,这是异口同声的赞词。还有呢?”
我苦苦思索,回答不出来。
老舍最后指点我说:“你没看出青城山还一个特色:‘翠’呀!”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翠”!青城山的秀色,不就在这一个“翠”字上吗!
老舍观察事物的深入细致,使我佩服;更重要的是,他使我得到了一个深刻的启发。老舍对青年作家的教育,一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老舍表面看起来很幽默,妙趣横生,但他内心是严肃的,又极富感情。他的作品是在微笑中含着痛苦的眼泪写出来的,发人深思。
他告诉我,他在重庆已经和臧克家、田汉见过面。这些年,我们生活在前方,他是惦记的,他谈起收到我们在老河口罗汉寺照的照片,看到我们几个都是神采奕奕,他感到很欣慰。
老舍的感情是真挚的、深沉的。他不分年老年轻,只要脾味相投,他都一见如故。
但同时,他的性格正直,能断不能弯。他爱憎分明,疾恶如仇。那一天,我上山回拜他的时候,有一个叫做孙怒潮的大学教授,跟我一块上山去看老舍,带来了一个剧本,想请老舍过目。老舍讨厌孙的为人,对他不理睬,弄得孙不敢拿出剧本来,灰溜溜地先下山去了。
秋凉,老舍离开青城山去成都。他坐的滑竿从长生宫门前经过,准备下来进学校去向我道别托脉林,却发现我在溪边洗衣服,于是他坐在水石上跟我谈了一阵,然后才上滑竿,频频向我挥手远去。
初始冯将军
1942年深秋,有一天我上青城山回拜老舍,走到建福宫以上不远的一个亭子,我进去歇脚。亭子里有一个道士在卖茶水糕点,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汉,正在跟道士闲谈。道士认得我是蔭唐中学的教员,招呼我喝茶。这时老汉看见我很注意他,就笑着向我搭话,问我上山去干什么,我说去看望老舍,我这一说,他立刻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说:“舒先生是我的教师!”我感到惶惑,再一端详,好像在画报上见过这老汉的照片,好眼熟呵,想起来了,他是冯玉祥!我连忙向他回一鞠躬礼,问候他:“冯先生,您好!”
我偷眼看看周围,除了冯玉祥和道士外,别无他人。冯玉祥身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连一个卫士也不带!冯玉祥喜欢写诗,当时,他的年纪在六十上下,但求知欲仍然十分旺盛。他请了不少文化人当他的教师,老舍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涉猎颇广,历史知识相当丰富。当他知道我是长生宫蔭唐中学教员的时候,就笑问我:“您知道为什么叫长生宫吗?”我回答不出来。他告诉我说:“是为了纪念范长生呀。”
冯玉祥是西北军的首领。在这之前,我在他的部下池峰城军工作过。抗战初期,台儿庄一战,池峰城打败了日本王牌军板垣师团,名声大振。文化人叶以群、蒋牧良和臧克家等都曾先后在该军工作过,地下党员丁行之就是池的秘书。因此,我和冯玉祥谈起了池峰城,他很高兴。
我要上山到天师洞去看望老舍,冯玉祥还想继续跟道士闲谈,我们只好分手。他把我送出亭子,又是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他身材高大,上身穿一件及膝的薄棉袄,脚踩老粗布鞋。冯玉祥就是这样一位受到全国人民爱戴的质朴、敦厚、能征善战而又彬彬有礼的爱国将领。
(选自《青城文荟》1991年第三期)
碧 野(1916— ) 当代著名作家。著有《肥沃的土地》、《奴隶的花果》、《湛蓝的海》、《边疆风貌》、《情满青山》、《丹凤朝阳》、《蓝色的航程》、《竹溪》、《月亮湖》、《跋涉者的脚印》、《碧野文集》4卷等著作。碧野抗战时曾在青城山脚下的蔭唐中学任教。
小编按:文据碧野,图据尔尼斯特·亨利·威尔逊、yang山溪、悠然蜀客、云卷云舒、于心平淡等老师,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主管:中共都江堰市委宣传部
主办:都江堰市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主编: 刘 忠
责任编辑:马文学
值班编辑:董 柳
编辑:代阳、杨梓慧、龙再兴、黄小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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