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4 单小丘-丘的手记

| 童年4 单小丘-丘的手记
目 录
一、 童年
二、 上学
三、 农家
四、 过年
五、 四季
六、 鬼神
七、 故人
八、 孩子
九、 宴散
十、 尾声
后记

四、 过年
1
一年的结束,有一个隆重的程序。
这个时候,许久没有归家的亲人、久违的邻里,该回来的都会回来。冷清的村子会突然变得热闹。大家都盼着重逢,盼着来年的新气象。当然,对于小孩子,还意味着糖果和压岁钱。
总之,喜庆是自然的。
临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农家人就会对家里进行清洗和整理。能洗的,能擦的,自然都要弄得干干净净。
乡下的灶房,因为常年烧草的缘故,屋顶结满了灰网,平常的清扫工具是够不着的。要用上一根长竹竿,扎上一个草把子,蒙好头,眯着眼,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拨弄,将过去一年尘灰全都清扫干净。这是过年里一个很重要的程序,老人们对此很讲究。这一天,还得照着老皇历选一个黄道吉日。
除了搞卫生,要属办年货最为重要了。辛苦了一年,平常再怎么节俭,这个时候也会小奢侈一下。吃的用的,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尽量添置些回来。
小时候,我常常随外公外婆去街市办年货。印象中,那个时候天气总会有些冷。外公的衣着也总是一成不变的,过膝的雨靴、鼓鼓的衬着棉袄的深蓝罩衣,再挑上一担空箩筐。去的时候,我可以偷个小懒,坐在箩筐里。两头不平衡,外公就会在另一头放上几块砖头,然后,我们就晃晃悠悠地上街了。
食品的购置是这时的大头,除了饭桌上吃的,还有平常不怎么有的零嘴儿。菜说起来并无新意,无非是鸡鸭鱼肉,再不就是一些平常家里不会种的青菜。还是小吃比较有意思。
那时候,黄色的牛皮纸包装还很流行。各色的小吃,一整斤一整斤地称好,用牛皮纸包上,再用草绳扎好,一个个、一串串的,拧成结儿,像糖葫芦,十分有意思。我总觉得这样的包装才是真正的年货。然而现在,除了有些中药房,那种包装已经看不到了。
办年货的箩筐似乎总是很小吴一迪,很快就装满了东西。成箱的水果,牛皮纸包的小吃,好玩的花炮,特地添置的锅碗瓢盆,迎春的新装,一担两筐,很快就被填得满满当当的。筐满的时候,外公就会催外婆:“天暗了,回去吧。”
外婆总是说:“知道了,知道了。”
依旧是要磨蹭一番。直到外公再催上几次:“天暗了……”
返家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箩筐可坐。然而手里有吃的,所以并不觉得可惜。这时,往往还可以碰到一两个邻居。大家照例相互打听下各自买了些什么,结伴回家。
所有人都如我一般欢天喜地。
办好了年货,就只剩下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了。将花生瓜子炒熟,食物哪些自家吃的、哪些送人的,都通通计划好。有些人家,还会在小年过后宰上一头年猪。猪肉卖掉一部分,余下的自家腌了,熏好,制成腊肉。
这时候,年关已经不远了。
2
大年夜之前,还有一件隆重的大事要做,那就是送亮。
“送亮”是我老家那块的方言,其实就是祭坟。这是个十分形象的说法,送亮,就是向阴间送去亮光。阴间的先人在黑漆漆的地底下看到亮光了,就知道是有人来祭拜他了。
我家那边祭坟说起来也很简单。一般就是在坟头先点上两根红烛。红烛点燃,插好,这样就有了光,再点上三根香,也插在旁边。然后,再烧些钱纸。最后,还得再放一挂鞭炮。
放鞭炮的时候要小心,要避着草木,以免引起山火。点香烛钱纸也一样。一般祭拜的时候还要清理一下坟头的杂草。我家先人的坟头一般还算干净,我父亲出了点钱,请附近人家的老头平常帮忙打理。而老头也不希望自家屋子边杂草蔓延,所以是很乐意的。
每年要祭拜的坟头那么多,坟头里的先人有亲疏。祭拜的时候自然也并非一视同仁,多少会体现出些区分。这区分就完全体现在鞭炮上了。若祭拜的是配偶或父母,那自然要放上最长最隆重的那种鞭炮。祖父祖母可能就次之,叔父叔母之类就更次了。
这是一般情况。但倘若家里某个亲戚是新亡派悦坊,头一年过年去祭坟,就叫做“拜新年”。拜新年的时候,即便只是堂表亲戚,大家也会准备一挂长而威武的鞭炮,以示重视。
鞭炮点燃,祭坟人就到坟头去拜一拜,作作揖。这些都弄完,一个坟头就算祭完了。只是有时候,祭坟人想跟坟里人说说话,诉诉衷肠,通报一下一年里家里的大小事。末了,请地下亲人保佑家里人顺顺当当,家宅平安。这样一来,祭拜时间就不好说了。
小时候,我家送亮的队伍总是很壮观。我的家乡农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小年过后,兄弟们就约时间一齐去给先人们送亮。从堂叔伯到叔伯再到我自己家,好几个家庭的人一齐出动,十几二十号人,有的走路,有的骑车,好不热闹。
送亮的队伍总是男人和小孩。快过年了,家里的女人家里家外地忙着家务,一般没兴趣凑这个热闹。我喜欢送亮,几乎每年都会去。我父亲只要在家,他也会去。有时候,他不在,母亲便把准备好的香烛鞭炮给我,让我背了去。我和弟弟就跟在大队伍的后头,追追赶赶地往前去。
我家的一片祖坟在我家对面的山脚下。先一路跨过几十亩水稻田,就是一条柏油大公路。那是一条县际公路,通往市里面。公路旁一直沿着一条十几米宽的大河。在我家前面的这一段,河上只有一条窄窄的桥,桥只有一米来宽,由两片预制板拼合而成。预制板拼合处用水泥糊上了,但并不严密,断断续续的,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两尺来长、寸来宽的洞隙。从洞隙往下看,沉沉的水面在十几米远的下边,有一股要坠落的错感。
这座桥只有一边有稀稀的扶杆。人一多,踩在上面,有时候有种吊脚桥一样的摇晃感。那时候,我总是担心会不小心掉下去。过河的时候总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扶着栏杆,步步为营。然而其他人完全没有我这种担心,跑着蹦着。半大的小伙子更是无所畏惧,骑着摩托车,有时候还怀着坏心地加大马力向人冲过来。我只好避让,停住步子,侧过身子,唯恐多占了一点空间儿。每一次成功过河,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有种胜利后的虚脱与疲惫。
后来长大了几岁,发现那的确不过是座寻常的桥,没有什么可恐怖的。那半边栏杆似乎也多余了。埋首俯视水面,也不再觉得那般高耸。摩托车再过来,也懒得再让路。淡定之余,有时候多了几分恶作剧的坏心眼,走在中间,逼得人减了速。
过了桥,再路过几户人家,往山里面走,就可以看到几个亲人的坟头了。这里的坟头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十几个一聚,三五个一集,一个一个地独立的也有。坟头与坟头之间,有山地,有小树林,还有一户户的人家。
我家先人们的坟头很散,山脚下一个,山腰子里一个,穿过树林一个,爬过几块花生地又一个。若不跟着人,我是一个也找不到的。我不认得路,也从不费心去记这些。总是跟着大家,拜完这一个,就转下一个。
早些年,那些坟头是没有墓碑的。只有一个冢头,小辈们不认识,拜错坟头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后来,大家经济好了些,集了钱,从高祖父那一辈起,但凡找得到的坟头都统一树了碑。
我还记得那大概是在我八九岁时的一个冬天,二伯请来师傅,用水泥和沙子塑墓碑。我听他们在商量些什么墓碑里不能用钢筋,得用竹条代替。我不解,问二伯为什么不能用钢筋。他说:“一块碑就是一个人的脑袋,你愿意别人在你的脑袋里放钢筋不?”
我心里想,那我不也愿意别人在我的脑袋里放竹条啊。但是我已经明白,这又只不过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忌讳。我想起有一次我去一个葬礼上凑热闹,一个道场先生在削竹钉,是封棺材用的,也说不能用铁钉。我上前询问缘由,他瞪了我一眼,似乎我问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问题,恶声恶气地回答道:“不用铁钉当然是用铁钉不好。这都不明白,书怎么读的?”
答了等于没答,还被他反将一军。我悻悻地,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明白,有时候大人的任性比小孩子更不可理喻,没有办法,只好原谅。
河对面的祖坟,兜兜转转一两个小时也就拜完了。这时候大部分人就打道回府了。每隔两三年,我父亲就会伴同几个兄弟去另一片祖坟送亮。那片坟头很远,有十几里山路,踩单车也要一两个小时。那里似乎是我家的祖籍,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就埋那里。我曾经去过一次,我父亲警告我说坐完单车都还得走很久的山路,问我受不受得了。我说我不怕,我喜欢走路。
我的确喜欢走路,但是我当时不知道要走马拉松,而且还是山地的。那一块的坟头更散,星星点点的,拜完一个,再拜另一个,又得翻过一个山头。
父亲还故意问我以后还来不来,我不吭声,爬在他的单车后座上,任他在山间小路里费劲地推着。
拜完祖坟。在小年和大年的傍晚,还要给土地公公送亮。
土地公公就在我家附近。他起先是一棵桑树。过了几年,不知谁在桑树下砌了一所一米来高的小房子。大家就改桑树而拜房子。房子砌得不牢,有一年被雷劈倒了。大家于是又拜了几年倒房子。再后来,终于有一年,房子不知被谁又砌好了。大家终于又有了好房子可以拜。
土地公公没有宗族之分。附近的人家,不同姓氏的都蜂拥过来。这是一年里过年唯有的景象。这时候,大家都明白,这就已经是过年了。
3
年三十的晚上,最重要的节目是守岁。在正屋里烧上一堆大火。全家人围着大火吃晚饭。这个时候饭倒不是重要的东西,但每年餐桌上必备的内容有粑粑和炖猪脚摔角王。
吃粑粑是南方的风俗,就好像北方人的饺子。在我们那里,饺子不是必需的。南方农村不产小麦,所以面食很少吃。但大米有大米的好处,它同样可以做出很精致的花样来,粑粑就是。
粑粑一般是糯米做的,将米磨碎,和上水,然后搓成圆柄状,末了,再蒸熟。粑粑刚出锅的时候,照例要请邻上邻下的吃一顿,隔了好几里路远的长辈们也要送去一碗。剩下的晾干,等到过年的时候,再拿出来炖萝卜。
那圆圆的粑粑里多少含着点团圆的意味,所以尽管许多小辈们对稻米做的粑粑并不感冒,大人们也还是要逼他们吃上几块。然后,再奖赏似的夹上一个大猪趾,道:“来,再吃个蹄花。”
我家过年也大抵是如此。每到除夕之夜,父亲便会搬出一块烧焦的大树根。那块树根有几十斤重,用小木柴将它引燃,很快就能烧成一窝熊熊大火。那个树根用了好多年,它的里侧包着火,所以我们并不需要用砖头堆个外围。我那时总觉得自家的火烧得比别家的气派,看着别人家用砖头围成的四四方方的火堆,心里有几分奇怪的不屑。
只是,突然有一年,父亲不再从柴房里搬出那块烧焦的大树根,而是也用砖头码起方方的框框来。我觉得非常奇怪,问父亲树根哪去了。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已经烧完了。那个时候,我惘然若有所失。
后来发现,就是在那个树根烧完的时候,我的童年也悄悄地过去了。
年夜饭可以慢慢吃。要在以往,吃饭太慢,误了主妇们收拾桌子的功夫,她们是会催的:“快点,怎么像吃年饭一样?”
但这个晚上不会,这是名副其实的年饭,你可以一吃吃到明年早上。但显然,不会有人有这种耐性,即便人有耐性,肚子也不会有。几个粑粑和猪脚下肚,自然就饱了。这个时候就放下碗筷,歇会,等到胃腾出点空间来,再吃。
当然不单只有这些,过年前家里去街上办的年货,用纸捆得扎扎实实的雪糟、麻糖、蜜枣之类,先是怕家里小孩偷吃,锁在柜子里。现在也会都拿些出来。这些倒也还在其次,花生葵花子是少不了的,还有荸荠。摆上一篮子荸荠在旁边,谁爱吃便吃。
这些小东西里大多都含了各种吉祥的祝愿。然而我对此并不热心,所以至今并不甚了解。
大年夜光吃东西是不行的。只是吃,这么长的时间也不好挨。到八点的时候,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就开始了。于是家里的男人便将楼上的电视机搬到楼下来。那时候,农家的电视机大多是黑白的,有十七寸的,也有十四寸的。我家那块又以韶峰牌的最多,那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电视机的牌子。那个“韶”字让我感觉特别亲切,直觉是韶山出的。
那会的电视机,从楼上搬下来后,信道都不怎么好。本来能收到的一两个本土台也有可能不见了。乡下地方有线还没有,电视机的屁股上翘起两根天线,不管扭到这边也好,扭到那边也好,面对窗户也好,对着墙壁也好,屏幕始终是雪花点点一片。里面隐约能看到几个活动着的图像。
年轻人倒还好,还能辨别出哪里是人哪里是物。家里的老人们就不行了,他们会眯着眼睛一个劲问:“有菩萨了么?有菩萨了么?”
年轻人往往无可奈何,只得摇摇头道:“只有麻雨子,只有麻雨子。”
“菩萨”在这里是个方言,大抵因为人们并不曾真正见过菩萨,它们总是在画像上出现的,所以这里说的“菩萨”就是指图像。老人们问“有菩萨了么”,就是问“有图像了么”。但显然菩萨并不常有,只有“麻雨”。麻雨是个形象的说法,麻麻细雨,指的是荧屏上的雪花点点。
家里的小孩子们往往并不甘心,拧着调频的按钮“咚咚咚咚”地转了一圈,尽是些雪花点点,偶尔有一个画面闪过去。那个画面给了孩子一点小小的鼓励,于是拧着按钮又“咚咚咚咚”地往回调,还是没有菩萨酷酷录像。这时候,家里女人怕电视被扭坏了,便道:“算了算了,莫调了。”
小孩子听到指令并不会马上停下来,总疑心电视节目就会在下一圈出现,于是又“咚咚咚咚”地敲上一圈,直到大人变得严厉起来,呵斥停止的时候,才会不情不愿地就此罢手。电视多半会在此时退出大家的视线——它不是大年夜的主角。
吃过晚饭,碗筷便被主妇们清走了。大火还在,大伙也还在。
新归的游子,有客人的待遇,劳动是不用的。老母亲总是闲不住,命令大伙都坐下,送来瓜果,又打来热水。
大火在中间,烧得熊熊旺旺烽火三国3,木柴偶尔会暴跳,“噼叭”一声。烟雾悠悠升翔,偶尔绕个弯,侵袭人面,人们会半眯上眼,侧脸缓缓躲过妈妈的吻简谱。火光闪闪烁烁,似说还休,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火苗在脸颊上起起伏伏。
这一切,平淡得精彩绝伦。
这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守岁了。这时候,唠嗑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旧的一年,旧的故事和心事,该提的,能提的,总会在这提一提。小地方人家的八卦,村头巷尾的趣闻,家里老人也乐于说予人听。有时候会出现短暂的沉默,然而不要紧,大年夜总是漫长而自在,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听众。声音总会慢慢飘起,这是某些事又蹦入了人脑海。
守岁并不只是闲坐。到了七八点钟,外面花炮声响起了。声音提醒了家里的小孩,楼上楼下一阵噼里啪啦地疯跑,抢出家里的花炮。
在这里,彩珠筒和冲天炮是最寻常的玩意儿。彩珠筒设计非常简单,就是一根长长的杆子,点燃引线后,持续有火点喷出,红蓝黄绿的,消了,又亮了。冲天炮就更简单了,只不过一个会冲上天去的小鞭炮。但我不敢玩,我总担心我会来不及松开手,鞭炮会在我手中爆炸。
除了这些侯门椒妻,偶尔会有大的烟火。那是需要到田间去放的。花火在夜空飞舞,合拢又散开,天空明了又暗了,十分炫目而热闹,然而总是圆圈,总是聚散,并无十分新意。
我见过最有意思的烟火是有关降落伞的,火点飞到空中,化作一朵朵降落伞,缓缓落下。降落伞闪着火光,别致而小巧。我第二天早上还特意跑去楼顶找到了一把露湿的小降落伞。那是我见过的最精彩的烟火,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到了十一点多,屋子的大门照规矩要先闭上,这叫“关财门”。这是这一年的最后时刻,再过一会,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了。很快,性急人家的鞭炮已经开始响起,我父亲看看表,说:“可以开财门了。”
转钟到了,可以开大门了。我家也照例拿出一条五六米长的鞭炮。四周人家的鞭炮交杂在一起,似合唱,然而是怒吼。
半会过去,鞭炮声渐灭了。从真空又回到了现实,家里人互道些:“新年好,恭喜发财”。这时候,人已开始分散。倦了的人去睡了,有精神的人还可以凑上一桌扑克玩,再有些,仍旧在火堆面前坐上一会,或看牌,或打打盹,然终究,都洗洗睡了。
新的一年终于来到了。
4
一觉未睡到自然醒,便有人来叫:“起来,吃早饭了。”然而总是不情愿,翻个身,闭目再窝上一会。有早起的亲友过来,嘻哈一阵,终于睡不下去。爬起来,已是八九点钟。
下楼去,一帮子人已在吃早饭。呵欠、刷牙、洗脸、又呵欠,然后,也加入饭局。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街坊,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正月初一是自家团聚,并不会有多少客人。
然而邻上邻下串门,还是很平常的。乡里人家,聚居在一处,邻居多半非亲便是戚了。对于串门,这里有一些有意思的规矩。我最早的记忆来自于正式上学前。
那时我大概三四岁,一个人玩得无趣九路冥婚,来到堂祖父家,趴在他家灶房的门槛上坐下。堂伯在灶前烧着火,见到我便道:“丹丹来了,我要快点放一挂鞭子!”于是他从碗柜里拿出一串小鞭炮,用火钳夹着木炭引燃,扔在灶屋里“噼啪”了好些下。
原来去他家还要放鞭子的。我当时觉得待遇隆重,而且受宠若惊,以为还会这样。于是回家,过了一会儿又折过去,照例在门槛上坐下。我盯着堂伯,又盯着碗柜,然而他却再也没有拿出鞭炮来放了。
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对新年里第一次来家里的客人,主人家才会放鞭炮。而对于客人,如果是新年里第一次去别人家拜访,那就叫“出容”。
年是过了,但还得有顿正经的年饭,那便是“过年”。三十夜里的守岁是不算的宜阳政府网。初一初二过年的都有,这是一顿丰盛的大餐,满桌子挤得满满的,全是各色各味的鸡鸭鱼肉、肉鱼鸭鸡。这是一顿重要的团圆饭,先拜过神仙,后再拜祖宗,一一敬过之后,才轮到人们自己上桌了。
“过年”吃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一起吃。好心的邻居多半还会记起隔壁的鳏寡孤独,早早地去他家讲好:“您今年就去我家过年。”
年过了,接着就是走亲戚了。大年初二儿子们要去岳父母家拜年,轮到女儿们回来了。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这会多半会回来。乡下人家隔得近,女儿们多半嫁得并不远,见面是容易的,然而初二回娘家是个甜蜜的形式,大家都乐意遵守。
初一初二过后,就没有多少约定好的程式要走了。街坊多在这两天也已经拜过,接下来,待在娘家,还是回夫家,看个人的意愿了。兄弟姐妹们,大半年没见的,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总不想这么快分开了去,再多待上几天,也是常事。
玩牌是春节最流行的活动。大人有大人的桌,小孩有小孩的桌,麻将扑克,花样多得是。在这里,钱当然是要赌的,不过赌多赌少,大家约好了算。大人们的牌局多半会有几百块的输赢,小孩子的自然要小,压岁钱是他们的底气,输赢终不过一二十块。
牌局当然不止打牌,零食和茶水也是必备的。花生葵花子槟榔蜜饯,主妇们都会送些过来。男女老少,打牌的时候,手多闲不下来,不得空嗑瓜子,便放一块槟榔到嘴里嚼着。
他们嚼槟榔的样子很有一些意思,一半在嘴里,一半露出来,不时“吧唧吧唧”地发出惬意的吮吸声。有时眼神被牌势勾了去,牙齿咬着槟榔,半僵着身子不动。直到好一会,紧张气氛解除,才缓过神来,嘴巴才又开始啪啦啪啦地动起来。
喜欢槟榔的人很多,但我是不能吃的。它的刺激性太强,我一沾,胃就像抽筋一样,绞得我难受。
男人们的牙齿,长年累月因为槟榔和香烟的缘故,牙质早已损坏,暗黄发黑。酸东西是绝不敢沾的。偶尔不慎咬上一口什么,就要龇牙咧嘴半会儿。
然而想起《牡丹亭》里的一句话:“莫道岭南人吃槟榔,我柳梦梅唇红齿白。”不觉莞尔。
过年要穿新衣裳,这是自然。多数人的衣服,在置年货的时候已经办好,但壮年男人的除外。在我念小学的时候,西装和皮衣很流行。然而这里乡下人节俭,去商场花钱买,多少嫌贵。于是便宜了乡间的裁缝店,西装多是定制的。家里的女人还不忘了嘱咐裁缝师傅两句:“在看不见的地方,多钉几粒扣子。”裁缝师傅了然。
那会时兴的西装,领子开口很大,女人们怕自家男人胸口冻着,缝上扣子,天冷的时候,可以将扣子扣上,当中山装穿。
正月的天气,虽然也常见阳光,但怎么说也是冬天。里三层外三层的毛衣套着毛衣,再罩上一件崭新的西装,走起亲戚来格外气派。皮衣就更不用说了。猪皮夹克,厚厚重重的一件,穿在身上,不仅保暖,还很耐脏。
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都干完了。勤劳的农家人开始琢磨怎么赚些外快了。乡下的营生,全都长在地里。南方的庄稼是二熟的,农历正月是赋闲的日子。工地也大多停了,大家都要过年。这时候,龙灯花鼓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5
耍龙灯是个有趣的活儿。
那时候几乎每个生产大队都有。青壮年的男人,挑上十几二十个,一人举上一个把子,或双龙或单龙,这么浩浩荡荡挨家挨户地来了。龙要怎么个耍法,要看主人家封的红包是多少。龙灯队伍里专门有个人是提皮包的,提包的作用不用说,自然是收红包。有的人家给烟,有的人家给钱。谁家的烟给得好钱给得多,就在谁家玩得时间长。
据说这里最气派也是难度最大的玩法叫“耍兔子”。红包封得多的人家,就会耍上一个兔子,甚至两三个。一般五块钱是底线,只给五块的人家,龙灯一般就走一个过场,在地坪里扭上二三下,一两分钟了事,接着去下家。当然,还有干脆关门的人家,这时龙灯就只好继续找下家了。
耍龙灯的队伍最喜欢婚嫁生养的人家。主人家有喜事操办,为了讨个吉利,大多都会送上厚礼,迎龙入门。这时候,大伙儿就耍得特别起劲。兔子一个接一个的绕出来,这时候还会随手抱来一个看灯的大胖小子,坐在龙上。这是个吉祥的祝福,祝愿主人家早生贵子。
鞭炮此消彼起,放得不亦乐乎。村里的大人小孩,爱热闹的,爱看耍灯的,都会乐呵呵的跟着龙灯,走了一家又一家。每路龙灯都有一个掌珠的,他是起指挥作用的,手顶珠子,上下抖动个不停。珠子上缠着很多小碎红绸子,有时候会掉下一小条,孩子们一哄而上,抢到手里,缠在手腕上。那是龙身上掉下的福瑞,乡下人相信它可以保佑小孩健康平安。
除了龙灯,还有地花鼓,这是湖南的特色。打地花鼓的队伍,规模要比龙灯小得多。七八个人就算标准队伍了。唱角主要是一生一旦,也有一生两旦的时候,再配上吹喇叭的、打鼓的、提皮包的等等若干所谓幕后人员。唱角都是要浓妆艳抹的,带着头饰穿着戏服,花里胡哨地站在一群寻常人中间,显得格外惹眼。
比较有名的花鼓戏段有“刘海砍樵”,唱词很简单。是一男一女的戏段:
第一节:
生: 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啦哈哈?
旦: 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哈哈。
生: 那我就比不上啦哈哈。
旦: 我看你就极像了他啦哈哈。
合: 走啦哈哈。行啦哈哈。
第二节:
旦: 刘海哥,我的夫,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啦哈哈?
生: 我把你,比织女,不差毫分啦哈哈。
旦: 那我就比不上啦哈哈。
生: 我看你就极像了她啦哈哈。
合: 走啦哈哈,行啦哈哈。
地花鼓都是用湖南方言唱的。“刘海砍樵”也不例外,根据各地口音略有不同,唱词也会略有出入,但大体就这样。这属于比较喜庆的段子,所以过年的时候常常能听到。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戏段,但是我那会儿还小,都不怎么能听懂。
小孩子们看戏只是看个热闹,看着唱戏的人花里胡哨地扭来扭去,围观的大人们时不时地爆笑喝彩,心里一片茫然,但是也跟着觉得高兴,仿佛那些戏段真的很精彩,仿佛自己也真的很享受很投入,脑子中残留下一些片断和影像。若干年后突然想起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童年。
龙灯花鼓会一直耍到正月十五。那会正是走亲戚的日子,但已不再是父母子女间,而是兄弟姐妹间了。听老人们说,正月间走亲戚是要走半个月的。拖家带口的,浩浩荡荡地拖着队伍,你在我家住一段,我在你家住几天,用不了多久,正月就过完了。小孩子也差不多该开学上课了。这样,年才算真正过完了。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这算是过年的最后一个程序。家家户户都会应景地吃些汤圆和元宵。在我小时候那会,汤圆还兴自己家里做。做法相当简单,就是用做粑粑的原料——大米粉子,搓成一个个硬币大小的圆圆丸子。元宵比较复杂,一般是从街市买的。它比汤圆要大,里面包了很多不知道原材料的馅,我是不喜欢的。
十五还是灯节,在这一天晚上,再节省的家庭也会大方起来。拉开家里所有的灯。站在楼顶上,可以看到田间农家到处亮光闪闪,衬在黑幕里,像五线谱的乐章,静静的,又仿佛在冬季微凉的夜风中点点颤动,一派氤氲。
就这样,新的一年,真的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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