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份收入 峥嵘岁月-太原道

| 第一份收入 峥嵘岁月-太原道

到1968年,两年前上面说好的半年结束运动的话没能兑现,派性斗争如火如荼。城市里活跃着的队伍大多来自国营大企业,市里区里乃至公社一级的小厂子,比如属于手管局的厂,基本是集体所有制,能继续维持生产的却不少,要考虑生计问题,不敢大折腾。又如街道企业有加工包装或者生产配件的小厂,职工照常上班,有的还是计件工资制,整天忙忙碌碌。像犄角旮旯里头的麻绳厂、纸板厂、草纸厂,还有纱网厂、再生塑料厂,以及做苍蝇拍、钉木箱子、编铜网的厂,顾客盈门有时还得加班生产。有些家庭妇女实在找不到厂子上班,从街道居委会领些制造针织品衣服裁剪剩下的边角料在家“拆线线”(拆出的纱用来擦机器油腻),或者领回碎纸在家里糊火柴盒子。一家几口,仅靠男人上班那点有数的工资怎么维持?尤其家里半大不小的孩子三五成群,从小学到高中,都歇在屋里要吃要喝。体制里的好说,体制外的找谁?当时有些老三届同学就是在家埋头干这些活计。好在小厂也需要一些临时工,比如挖地沟、火车站提货什么的零碎活。家境困难的普通家庭孩子,必须找些零活干。
手头有一本前几年逛旧书摊买到的1967年群众组织编印的《XXX反革命修正主义言论汇编》,里面夹着3页稿纸具体反映了那时的情况。一份是太原18中学生XXX在1968年8月15日写的“退学申请书”。内容是:“我是本校XX班学生,因我父于7月13日因病去世,两个哥哥已成家,只留下我母亲和我两人,因此家庭生活十分困难,特此申请退学。”按照当年惯例,任何文字材料前面,都得有一段“最高指示”。此申请书上方的“最高指示”是“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要斗私批修。”当时初二学生一般17岁上下。孤儿寡母,没有经济来源,只有早早打工挣钱了。其实那时的省城,哪里有中学校会正儿八經上课?那份申请书没有递出去,看来孩子已经辍学在家闲居,或者干临时工养家了。
另两页为一份, 标题写“上述理由”,(括弧内是笔者加的说明,下同。按信件内容,应该是“上诉理由”)。写者估计是这位同学已经辞世的老父亲的遗笔:两页加起来不过300字白衣方振眉,而“最高指示”就占了9行,大概有180个字。下面是具体内容:
1.因工下工地劳动。(第一个“工”应该是“公”字。)
2.从事本岗位工作或者执行企业行政临时指定或XX(原文不清楚)的工作而造成的负伤、残废或者死亡。(这一段显然来自劳保条例的规定)
3.在企业的工作区域内工作时,遭受非本人所能抗拒的而造成的负伤、残废或者死亡。(一段客观无情绪的阐述)
4.被打之前正常工作,血压最高170,被打后突然升高230-240而休息。
此文没头没尾,到最后也看不清楚老人要解决什么问题,所以是个未完成稿。
为什么“被打”?只能推测。学生的父亲本来有工作,文革中由于所谓问题在劳动中被打,求告无门,写了一张看来不知所云的申述但是没有递上去,或者来不及递上已经去世。估计可能希望以“工伤”处理,申请些补贴?斟酌一番摇摇头又放下了笔。
从面上看,从农村考来的老三届同学多数回乡干活了,城市来的则比较麻烦。忙于社会派性活动的是少数,张葳葳大多数逍遥之外,还得谋划吃饭问题。无事可做的同学们聚集起来,大同学出头,联系一些打工杂活,大家蜂拥而上。夏天,又有同学出头,领着到周围郊区原来停课前劳动的村子找活找饭。此前,各中学都有每学期劳动一周的安排,基本在附近村子帮助夏收、除草、还有到河西有稻子的地方收割。校园里也留几个人,比如食堂帮灶,校办工厂打杂。我们学校联系的村子主要是晋祠的王郭、小店的下庄,北郊的北固碾,还有近处的大马。
记得我们几个先行者负责去王郭联系割稻子的活。大队村民招待很好,炒莲藕白米饭,几个小伙子放开肚皮吃了个不亦乐乎。后来正式干活时候虽然莲藕换成了土豆丝,也还是管饱呀。村里有个小伙子叫王楞楞(他自己说这个“楞”字正规写应该是“林”字中间夹一“言”字组成,回校查新华字典居然没找到)给我们带工,喜欢唱小曲,像什么“要问那好水,俺们晋祠。那一股股水呀,实在是美呀。哎呀,好一股股水。……”词虽然单调些,曲很好听,缓慢而抒情。割麦割稻都不轻松,大家伙齐心合力互相帮助,练出了小臂上的肌肉,晒成了黑铁塔。
这年冬天开始上山下乡之后,学生们差不多都由旋涡中心游离至边缘。1969年初,省里几大矿务局招井下采煤掘进工人(所以有了山西煤矿上的所谓“69军”),其后一些三线外地厂陆续要了些工人,但城里剩下闲居的老三届数目还是不少。大企业生产不稳定,还搅和了派性,有些部门人事冻结,所以也有个别人进了大厂,极不容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大家八仙过海,期间有直接进了手管局(后来改名叫二轻局了)的小厂,甚至区办、公社办的街道小厂,像铸造厂、翻砂厂、铜网厂,工艺厂。虽然厂子规模不大,条件差,工资微薄,人们也是趋之若鹜。散兵游勇有的当小学临时代课老师,有的烧冬季取暖锅炉,当中隔三差五还结队趴火车“串”到外地长点见识。有位同学干脆子承父业到卫生队扫马路、掏大粪。记得好多同学带着小提琴、京胡等各种乐器或者自己的美术作品上招工单位在太原的旅馆当场献艺盛世荣宠,好像是没头的苍蝇到处乱飞。有的为了进煤矿,连夜在宿舍死记硬背视力表。就是这样,某些同学还是因为家庭关系复杂而被拒之煤矿之外。直到1970年5月,铁建大招工,明确取消几个过去招工时候的种种限制,由太原警备区负责,在太原市南城、北城、河西3城区组织待业青年8000余人,成立了山西省铁路建设兵团一师一、二、三团,不日开赴繁峙、代县一带,参加北京 —原平(即京原线)山西段的铁路建设。闲居的老三届基本上都被搜罗了去。而留下的个别人参加工作已经到了1971年甚至更晚,高三的老三届好些都二十五六岁了。
1969年夏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回顾运动中,在公众场合为领袖树大型立像成为风尚。到九大前后,更是普及到几乎每个单位。省城主要机关、学校,尤其临街单位,有力量的用花岗岩石雕或者钢筋水泥制作。像山大、南宫的着军装挥手像,气势宏伟。而且尺寸有讲究,全高12.26米,底座5.16米。一般地方则树立数米高的白色石膏像。有穿风衣带帽背手似北戴河海滨像的,也有军装挥手式。我们学校面对校门也有一尊。本市的石膏像基本是北郊区一个集体所有制工艺美术厂做的。该厂1967年组织起来,1968年开始大规模生产。塑像在露天放置,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日晒雨淋风雪侵蚀,需要定期修补刷漆。我的一位亲戚在美术厂搞技术指导,知道我一直闲在家里,推荐说不如走门串户承揽修补塑像的工作赚点生活费。自己胆小,怕敏感事情搞不好招致麻烦。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记得山西日报在1966冬因为将“万寿无疆”印成“无寿无疆”,引发冲击事件,总编被斗,报纸被封;有单位工人怕别人拿走自己的领袖像章,悄悄别在内裤里被人举报,打成了“现行”。心想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再三斟酌,没有承担。
到1969年的夏天圣水驾校,亲戚说他正在为某公司画领袖油画肖像,那里有一个壁画需要人做,他自己实在没有时间,你去画吧。那是一个大院,坐北朝南的大门,进门是坐西朝东的一溜平房作办公室营业室。平房的山墙冲着大门,原来空白,如今前面树了石膏像,山墙空荡荡的不好看,需要画些什么。美术家建议就画类似“江山如此多娇”的场面,再简化一点,前面大海波涛,中间一轮红日,简单明快,也容易制作。
对自己的描画功底,心里还是有一点数的。毕业于天津美院中国画专业的谢永发老师和我们同一年进入五中。运动发生,老师还是每日钻在主楼中间楼梯西侧北小屋斗室里钻研。直接培养了我们班谷子同学等几位“画粉”。老师擅画山水,兼及花鸟、人物,亦工书法。“重传统、融中外、重意境、写禅心、重气韵、展精神”。我们没事也跟着欣赏、临摹。在老师那里看到好多戈雅、伦勃朗、司徒乔、徐悲鸿的作品复印件,也借了几册绘画书读读。油彩、水墨、广告画、铅笔画都有涉历。记得在硬纸板上画了一个老人肖像,是临摹了已经停刊的《时事手册》的封面。老师说色彩感不错,刻画形象也逼真。工地在双塔东街和东岗路交叉口的东北角,现在是新建社区。看看场地,要画到屋顶高度,一个人揽不下来,找到在学校无事每日锻炼身体狂读小说的高二学友邵靖,两人一起干。材料写单子让单位买齐了,脚手架也在搭建。我先绘了一张底稿请人家审查通过,而后上墙性瘾症。对方办公室一位姓王的主任和我们联络,人很热情,服务也周到菁华浮梦。我们紧着干。虽然大热天,一样早出工,晚收工。大概三五天就完成了任务。自己有点恐高桦甸天气预报,高处的蓝天白云由邵靖同学执画笔。效果不错。完成后骑车子到税务所交了税款,拿到三十多元现金,两人平分。钱不多,但这是我们的第一份工资性收入。要知道当年我们上学,一个月的伙食费不过九元三角。那一段亲戚也在那里画像,休息时我们去看。亲戚上世纪五十年代就设计过徽章,为省城大机关画领袖像,驾轻就熟。油画像是大礼堂用的,现在印刷技术高了,类似大小的画像,用不着一笔一笔描画,直接打印即可。
这年秋天,我也去一所学校代课了,第二年邵靖同学去了铁建,就没有继续承揽美术方面的工作。想想数理化学了一箩筐,那时候真不如所谓雕虫小技管用。

1.1968年11月某厂革委会成立帖

2.宣传画

3.文革组织证件(内页)

4.1972年下发的批判用小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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