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
所谓大寒,寒气之逆极星野琉璃,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牛皮泠”(当地对冰冻灾害的叫法)袭击了整个平原,到处都是晶莹剔透、银装素裹的景象。
田间地头都有薄雾萦绕,如同镜片上蒙了一层雾,稍远一点便模糊了,看不清轮廓,也看不清色彩。枯草上、树枝上、荆棘上、电线上都覆盖了透明的冰,虽然是透明,远远望去,却是连成一片的白色,晶光闪耀,眼花目眩,茫茫无际。原本嫩绿柔软的麦苗、菜籽,都被冻得硬梆梆的,叶子的纹路和走向显得愈发清晰分明,宛如大自然精雕细琢的水晶工艺品。
地面上凡是湿润的地方都已经结冰,稍微干燥的地方也已经冻成白色的硬块,人踩上去纹丝不动,仿佛整个地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坨。路已经完全被封鞠知延住,人只要踩到石头、车辙、脚印等不平的地方,都难免打个趔趄,简直寸步难行。而且气温极低,寒气从裤管下、脖子上两头往中间窜,手一拿出来便冻僵。除了几个上学的孩子,路面上再难见到行人。
这一天,首都正在举行全国农业工作会议。会议提出,以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的责任制是农村的一项基本政策,应在稳定的前提下逐步加以完善。完善的主要途径应是发展多形式、多层次的服务,并逐步形成社会化服务体系。
我、满月和马脚七最终在那巫的带领之下,出了石屋,翻过石岗,重新找到一条河水之下隐藏的小路,趟着水回到岸上。我和满月羊没打着,却把衣物全部打湿,都感冒了一场。
更重要的是两人一夜未归,爷爷嘉信老人和郝洪军发动了整个村子的人连夜寻找。现在灰头土脸地回来,老狗刁子的腿也断了一条,爷爷少不得狠狠地责罚了两人一番,而且连做寿都再没脸做了,说是不好再连累乡邻。
岛上的历险太过离奇,而且那巫带着三人趟过河水后,反复叮咛不得乱讲,我自己已经完全震惊了,所见所闻完全超出了我对这片土地的认识。这……还是我小时候长大的村庄吗?
而且我估计,这些事讲出来也没人相信。因此当嘉信老人追问两人的去向时,我只得编造说追着野羊到了鼍岛,天黑了找不到回来的路,只在岛上将就了一夜。
至于老狗刁子为何断了一条腿,我也只得说是与一群野狗撕咬所致。爷爷追问一番,我死咬着就是不说。再去问满月,满月只把我看着,任爷爷吹胡子瞪眼睛,小丫头就是抿着嘴不说话,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而那猎枪掉到了石潭之中,我再也无法寻到,很是可惜了一番。
马脚七回来绘声绘色地说她被小鬼掳到了鼍岛,要献祭给白龙,又被神仙解救。那神仙美若天仙,又能呼风唤雨,挥手之间天崩地裂,以乱石击杀白龙,云云。大家知其本就是马脚,平日神神叨叨惯了的,谁又信来,最终仍是不了了之。
但是,这鼍岛也许是年久失修,构造早已腐朽,被那巫强行打开了机关,水力冲击之下,哪里还能支撑,到了半夜,内部已经全部坍塌,整个岛几乎都垮到了水里。当天几十里外的人都感到了震动,大家只当是地震,也有人说是蛟龙取水。后来我又去了那里,整个鼍岛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仔细辨认,整个岛还有一匹无头神龟的形状,但也只是勉强形似而已,就像“象山”“神女峰”之类的景点,说出来也仅是大体上的感观,无法取信于人了。
事后,我一直记得石屋长案之上的那张图纸,记得那巫和那黑衣人的对话,“赑屃”、“水行图”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我到勘探队找干妈何姑,遇到李琮教授,便向其请教。
李琮倒是很认真地查找了一番资料,最后才告诉我,“赑屃”和“水行图”没有听说,倒是“龙马”和“河图”听说过。传说伏羲时,黄河里出了一匹龙马,背上画着图案和一些黑白点。伏羲发现龙马身上的图案,与自己一直观察万物自然的“意象”心得暗合。于是伏羲通过龙马身上的图案,结合自己的观察,画出了“八卦”,而龙马身上的图案就叫做“河图”。“河图”和“八卦”后来又被加入了五行、阴阳、四时和方位之说,用以揭示万物间生、壮、荣、衰的相互关系,成为《易经》的核心哲学。“河图”本只是一种数学关系,但问世时就被古人加以神话,千万年传承之后,迷信的成分也加多了、加深了,成为一种神物。
我这时方知这龙马和河图在古人心中地位,暗想,难怪古人要在鼍岛凿巨石以成像,加以顶礼膜拜,想必这“赑屃”和“水行图”在这一带古时候也是一样的神圣的原始崇拜吧。
我是在下“牛皮泠”前去的勘探队,当时就觉得勘探队似乎气氛不对。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最近勘探队的勘探进展不是很顺利。由于村民阻挠正常的地震放炮,而村委会收取赞助款后又不积极协调解决,造成地震勘探迟迟不能完成,还损失了一部分已经埋下去的炸药。
李琮教授在给我讲解了河图的知识后,第二天就赶去了油田总部,解释炸药的损失,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队里的事情自然交给副队长郭春瑞负责,但郭春瑞在队上一直习惯于拉帮结派,利用手中的一点点小权力,时时刻刻寻找自己的存在感,巴结他的人就随意破坏纪律,不巴结他的自然处处给小鞋穿。李琮一走,更是拉着他的一帮“兄弟”,天天喝酒,甚至从早喝到晚,连查岗巡营都不去做,一时队里的纪律涣散到了极点。
李琮走的第三天晚上,队里便有人到村里人家里偷了一条狗来,说是要孝敬郭春瑞。那村民找来,队上人自然百般抵赖。那村民却闻道了烤肉的味道,硬往队里闯。便看到队里的一处空地上架着什么一个东西还正在烤,不是自家那狗又是什么。见旁边一棵树上,还挂着一张血淋淋的狗皮,那村民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下那狗皮,直接就往旁边最大的帐篷闯进来。
这最大的帐篷正是队部浓情可爱多,里面郭春瑞和几个人正在喝酒,见有人进来,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谁林潇潇,便问道:“狗肉烤好了?还不快端过来?”
那村民闻言哪里还能不生气,把手中的狗皮直接向郭春瑞摔过去。那腥臭的狗皮正好被摔到郭春瑞脸上,把他的头上身上弄得到处都是血水。
郭春瑞顿时大怒,指着那村民吼道:“打,给我把这农民往死里打!”旁边几个一起喝酒的勘探队员,正愁不只如何巴结郭春瑞,四五个人抄起棍子,显出凶恶狰狞至极的样子来,朝着那村民没命地扑了过去。那乡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连滚带爬逃出了勘探队。
那村民在村里本也是老户,兄弟姊妹也不少,第二天便又纠集了不少亲戚,把勘探队的门口围堵了起来,口口声声只要郭春瑞磕头道歉、赔两千块狗钱。
村里另外被勘探队偷了鸡鸭果蔬的人家,也都号召起来,大约上百人一起围堵勘探队。郭春瑞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慌了神。
队员们也觉得形势危急,有的便建议立即冲出去,拿着队里的武器和村民们打一架;有的也建议立即向上级报告,让李琮教授马上回来,请政府出面解决。但是不管怎样的建议,这事总是影响十分恶劣,更何况事情的原由根本说不出口,所以郭春瑞断然拒绝。
一般来说,城里人心里都有一种自然的优越感,在农民面前会有一种天然的心理优势。但真正有个城里人被放到农村,被一群农民包围起来,他也只有服服帖帖、举手投降。有如一摊软泥,只要你敢踩上去,就会不声不响,没有一丝怜悯地把你活活陷进去!
这些农村人,看似都很和善,都很木讷,都很腼腆,都很胆怯,都会露出一脸敦厚的笑,都能显出一副质朴的神态,都是那么和和顺顺,恭恭敬敬,然而正是这些,就常常让你觉得同他们远隔万里。面对着一大片始终带着憨厚笑容的面孔,细想起来,真能让你吓得落荒而逃!
郭春瑞就奇怪自己怎么总有这种感觉。包围勘探队的人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眼看着这一群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脸面,会让你感到根本无法对付!
郭春瑞正在苦恼,就见魏莱走了进来。魏莱因为先前郭春瑞在她的帐篷内对她几近用强,心中对其的尊敬早已消失殆尽,只是知道郭春瑞确实一直在苦苦追她,又多年照拂于她,才没有声张和检举郭春瑞。这次“狗肉事件”更让魏莱见到了他的无能,哪里对他还有好脸色。
郭春瑞问她有什么事情,她才开口道:“队部门口有一个村民要见你。”郭春瑞一听便头大,忙道:“我可不想见这些混不讲理的家伙,完全不讲道理,怎么谈都不行的。”
魏莱闻言,温怒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跟这些人去沟通,又怎么知道讲不通道理呢。有时候道理不需要多深的学问,只需要彼此真正的尊重罢了。更何况,来的人要给你说什么你都还没听,怎么就下决定呢?”郭春瑞一听,只得让魏莱带那人进来。
魏莱带那人进了队部,顿时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分明感觉到那人的眼睛,使劲往她因为穿着牛仔裤而绷紧的臀部看。魏莱有些恼怒,道:“乱看什么?”
那人长着一张浓眉大眼的俊脸,却是满脸邪淫,正是村里梅家的二小子:梅柏。梅柏哈哈一笑,道:“都说郝洪军找了一个城里姑娘,今天一见,果然跟那些柴火丫头不同,水灵的紧啊。我叫梅柏,是梅庄的,认识一下吧。”
魏莱想起郝洪军说过这人,知道他是个游哒鬼,便冷哼一声,不再理他。梅柏也不在意,眼睛却是仍不老实。
将梅柏带到队部,魏莱便一刻也不想见到两人,也不倒水让座,兀自转身走了。
郭春瑞让梅柏坐下,便问道:“你是谁?可是来找队上麻烦的?”梅柏阴笑道:“我可不是来找麻烦的,相反,我是来帮你解决麻烦的。”郭春瑞奇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么?”梅柏道:“这些村民看起来凶神恶煞,骨子里却是怕事的要命。只要我叫人警告一下他们,谁还敢乱动?”
郭春瑞笑道:“你这办法,其实就是以恶制恶嘛。”梅柏叹息一声道:“您这说着是容易,但这恶人也不是好当的,不是?总还要一帮兄弟听你的话,帮你办事。”郭春瑞道:“你不说这些,我自然懂得。说吧,你要什么好处?”梅柏哈哈一笑道:“郭队长何必这么着急,我今天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做生意的。我先帮你把事情摆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郭春瑞到底是有些头脑,倒没有全信了这话,坚持道:“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们还是把有些丑话说在前头的好,要不然到时候撕破脸兄弟间也不好见面啦。”梅柏闻言,正色道:“既然郭队长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妨把话挑明了。兄弟我打小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炸鱼,所以想找郭队长弄点雷管和炸药呢。”
郭春瑞一听,心下顿时一宽。他知道当地普遍有用雷管和炸药炸鱼的做法,把炸药用塑料袋子包扎结实,插上雷管导火索,再绑上石头,“炸弹”就做好了。导火索点燃后,因为有氧化剂和铝镁粉,也不怕水浸灭,直接将整个“炸弹”扔到河中间,“砰”地一声闷响,“炸弹”便激起冲天水柱。这时候,河中小一点的鱼便直接被炸死,大一点的都被震晕,河面上白白的一片,全是翻起来的鱼肚子,只拿舀子往大盆里捞就是了。
想到这里,郭春瑞哈哈一笑,道:“这却容易得很,回头我拿几根给兄弟你去玩就是了,以后没了随时来找我拿。”
梅柏闻言嬉笑道:“郭队长真把我当成玩泥巴的小孩子了,几根雷管我拿来做什么卡路约翰?炸泥鳅么?我要的是一百根雷管,还要五十斤炸药。”郭春瑞一听大吃一惊,洪震南道:“你要这么多做什么?这么大数量已经构成犯罪,你我都要坐牢的,知道吗?”
梅柏一脸镇静道:“怕什么,我又不拿这个去要人性命。更何况,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郭春瑞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队里的雷管炸药都是严格管理的,领用归还都有登记,我哪里帮你找那么多去。”
梅柏哈哈一笑刘温馨,道:“郭队长就别谦虚了,前一阵子勘探队埋了那么多雷管在地里,才引爆了几根呀,肯定大部分是收回来了的马汉庆。到时候您这边直接报个损失,这些东西不就成账外的了?”
郭春瑞闻言,才知道这梅柏早就把这些打听好了。勘探队确实在那些没有引爆的井眼里取出一些炸药雷管,他还没有上交冲账。他自己就是分管物资的,这些东西暂时算是账外之物,他要弄出来倒真不是难事。只是他是在搞不清楚这梅柏要雷管炸药做什么,万一弄出伤人的事情来,迟早也要追查到他。
郭春瑞正想着,队部外闹事的人有吵闹起来,一阵阵嘈杂的骂声仿佛坚定了他的决心,他猛然冲着梅柏点点头道:“好,就依你,一百根雷管,五十斤炸药,不过我要你今天就把门外那些闹事的农民轰走。”
梅柏哈哈大笑起来,拍拍郭春瑞的肩膀,道:“放心,事情办不好,别说炸药,炒面我都不要你的一两。”说吧,转身出了队部,只剩满身大汗的郭春瑞呆在阴暗的帐篷内。
到了临近中午,聚集在勘探队门口的人群还没有散去。那被偷了狗的村民手里拿着一根爻桩(“爻子”是当地用稻草拧成的绳,“爻桩”是用来拧稻草的木棍),仍兀自往队部里面张望按键游侠,嘴里嚷着让队部的人出来。忽然就看见旁边冒出一个挖蜈蚣的,手里拿着蜈蚣铲,也站在那里。
“怎么挖蜈蚣的也来要钱了?”这个村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个挖蜈蚣的已经上前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手里的蜈蚣铲也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这村民一惊,马上用爻桩去挡,那爻桩却太过短小,虽然挡了一下,还是被蜈蚣铲拍到了腰上,虽然没有砍破衣服,却感觉骨头都要断掉了。
“你搞么子,打我搞么子?”这村民嚎叫着问道。挖蜈蚣的那人恶狠狠地道:“你个狗日的,前几日非要诬赖我偷了你家的鸡,老子今天就是来跟你算账的。”这村民一听,立即懵了,自己与这挖蜈蚣的素未蒙面,哪里又诬赖他偷什么鸡了?他正待争辩,那挖蜈蚣的手中的蜈蚣铲又恶狠狠地砸了下来,吓得他立即往后躲避。
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已经全乱了,不知哪里来了些陌生人,都是拿着蜈蚣铲,胡乱找些理由就乱打乱骂,搞得一群人不知所措、乱哭乱叫,甚至有人开始乱跑。这村民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慌,不要乱,都看清楚人了来。”
这时,一个魁梧的男人挥舞着一根蜈蚣铲,嚎叫着向他冲了过来,一路上有避让不及的,都被他的扁担打得头破血流。这村民哪里还敢说话,只得一咬牙,扭头往人群外跑去。其他几十个人这时候也一哄而散,只在尚未化冻的霜地上留下几处黑的布鞋和红的血迹。
不一会儿,梅柏便带着胜利的笑容回到了队部,对郭春瑞傲然一笑,道:“怎么样,郭队长,我的这帮兄弟办事可还麻利?”郭春瑞这时连忙又是看座,又是揌茶,又是敬烟,嘴里笑道:“哎呀,梅柏兄弟真是有本事的人啊。你这帮兄弟也会办事,不仅帮我把这帮闹事的轰走了,而且把矛盾都转到那些挖蜈蚣的人身上。既保全了队部的安全,又保全了队部的名声,真正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啊。”
梅柏得意道:“农民闹革命,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纪律。散漫、保守、自私,能成大事才怪。”郭春瑞闻言奇道:“梅柏兄弟,你可不也是农民?”梅柏诡异一笑,道:“现在是,很快就不是了。”说罢,梅柏又与郭春瑞细细策划了炸药的事情,特别是如何将炸药弄出来,如何交接,如何报损,都一一商议妥当。
随后,梅柏便留在队部喝酒,直到夜黑风起,才踉踉跄跄离开。